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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那头牛

2020-07-10 来源:建安风 浏览:
九岁那年,中午放学我发现家里添了一位新成员。
院门口洋槐树下栓着一头棕红色的小牛,个头和我差不多,四只蹄子在地上踏来踏去,嘴里还不停地“哞……哞”叫唤,父亲端着碗在一旁乐呵呵地看。
我惊奇地跑过去,“爸,哪来的小牛?”
“咱家刚买的。”父亲一脸喜气。
我扔下书包,来到小牛跟前细细打量。
它像个小姑娘,头上还没有长出犄角,顶门正中有个旋儿,一簇卷曲的毛发旋成一朵小红花,一对晶亮溜圆的眼睛瞅来瞅去,眼神里透漏出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惶恐和不安,两个肉粉色的鼻孔在一呼一吸间微微抖动,有趣得紧。它脸上戴了一副木夹板,木板有点大,松松垮垮的,就像一个小人穿了件大衣服,愈发显得呆萌可爱。
我从地上捡起一把青草,递到它嘴边,它只是嗅嗅,把头转到一边。我伸出手轻轻挠她的脖子,过了一会儿,她慢慢扭回头,伸出粉白的舌头冷不防在我的手背上舔了一下,痒痒的、麻麻的,我慌忙闪开,在一旁跳着脚嬉笑。
大哥笑着说:“看它挺皮实,以后就叫她老皮吧。”
“老皮,老皮。”我在它耳边轻轻叫,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,低头喝了一口清水,又抬起头“哞.....”一声长鸣,算是勉强答应。
父亲专门给老皮盖了间牛棚,红砖墙木屋顶,地上垫了厚厚的黄土,棚内安放了一口青石食槽。大哥骑自行车到集市买回皮圈和铃铛戴到老皮脖子上。红皮毛、黄皮圈配上金铜铃,漂亮又神气。我牵着老皮走在街上,身后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,叮铛、叮铛....
在全家的精心照料下,老皮长得很快。不到三个月已变得结实强壮,头顶长出了一对可爱的小尖角,皮毛油光发亮,力气也大得吓人。
那年五月,父母在麦地薅草,老皮在地头荒坡上吃草,我趴在水渠边玩耍。突然听到父亲喊:“三儿,老皮进麦地啦,快轰出去!”我起身一看,老皮正在大口大口啃食麦苗。我赶紧跑过去,捡起缰绳死劲往外拉,老皮却死活不肯走,挣扎着往后退。我双手用力,倒退着向后拉,老皮却猛地向我冲过来。手里的绳子突然一松,我直挺挺向后倒去,倒下的一瞬间,我感觉眼前呼啦一下,老皮紧贴着我的身子窜过去,一只蹄子在我腿上踩了一下,我又惊又疼,松开缰绳,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。
父亲飞快跑过来,抱起我一连声地问:“三儿,踩住哪儿了?乖乖,哪儿疼?”我哭着说:“爸,腿疼。”
母亲也赶过来,轻轻脱掉我的裤子,大腿上一大片红紫。我一连声地哭喊:“疼,疼...
父亲两只手轻轻环住我的腰,把我从地上扶起,半抱半搀着对我说:“三儿,抬腿,试着慢慢走两步。”
我强忍着疼抬腿走了两步。父亲松了口气,“还好骨头没事。”
父亲把我交到母亲怀里,铁青着脸朝老皮走去。老皮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,呆呆地站在原地。
父亲把老皮拴到地头一棵桐树上,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对着老皮屁股狠狠抽了一下,老皮吃痛,“哞.....”一声长鸣,它的眼睛看着我,身子扭来扭去。父亲又举起木棍,我见老皮一副害怕的样子,从母亲怀里站起,对父亲说:“爸,你别打它了,我不疼,老皮踩得很轻。”父亲回头看我一眼,棍子轻轻落在老皮背上,叱骂道:“以后再敢吃嘴,看我打死你!”我来到老皮身边,见老皮屁股上起了一道印子,心疼得用手轻轻抚摸,老皮扭回头,伸出舌头在我衣服上蹭了蹭,像是在说“对不起。”
回来的路上,父亲说:“老皮大了,该扎牛鼻具了,明天就去。”
“爸,牛鼻具是什么呀?”我问。
“戴了牛鼻具,它以后就不敢不听话了。”父亲用手拍拍老皮的屁股。
第二天放学回家,我发现老皮脸上的夹板没有了,鼻子上穿了个铁环。
我好奇地问父亲:“爸,这是怎么穿上的呀?”
“从两个鼻孔中间穿过去的,以后你一拉缰绳,它就疼,就不会乱跑了。”
我用手指轻轻捅了一下自己鼻子中间的隔膜,疼得直掉泪。再看老皮,正低着头慢慢吃草,眼睛里看不出悲喜。我忽然发现,老皮长大了。
老皮小时候,我天天缠它,为它洗澡、为它捉牛虱、为它驱赶蚊蝇、为它割来最鲜嫩的青草,天天盼着它快点长大。可是,老皮长大了,会拉车、会耕地,成了家里的宝贝,我却与它越来越疏远。就像人一样,小孩子无论如何都是讨人喜欢的,长大以后就少了小时候的天真和呆萌,并且有了自己的脾气。
河下地多,父母和大哥天天忙碌,放牛的工作便交给了我和二哥。
现在回想起来,这世上好像还真没有哪项工作比放牛更惬意。春回大地,草长鹰飞,我和小伙伴们在山坡上尽情追逐、嬉戏、打闹,捉蝴蝶、逮蚂蚱,老皮则在一旁悠闲地啃着嫩草芽。从迎春花开到山花烂漫,一春的时光,短得仿佛只剩下那几场春雨。
夏天自然是哪儿凉快到哪儿呆着。从地里偷个大西瓜,扔进西里沟的水潭里,我们光屁股泡在溪水里。西瓜浸凉了,一拳砸开,几个人分吃,吃完又开始忙着掏螃蟹、摸鱼,玩累了,石崖下一躺惺忪睡去。睁开眼,已是夕阳西下,彩霞漫天。
秋天草料丰盛,放牛最轻松。红薯秧、花生秧都是老皮的最爱,拴在地头就能吃饱。在帮家人干活的空隙,我和二哥尽可以摘山枣、摘柿子、烤红薯。等地里收拾干净,大哥牵上老皮,父亲架起车,吩咐我,“上面压着去。”我嘻嘻一笑,猴一样窜上车,趴在红薯堆上,威风得如同得胜回朝的大将军。
一年后,老皮生下小皮,皮毛竟然是黄色的,远没有老皮小时候漂亮,我便有些不喜。多了一头小牛,放牛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松。
一天下午,我和小伙伴把牛群赶上坡,便钻进寿安寺的供桌下打纸牌。正玩得高兴,忽然听到外面急促的铃铛响和老皮焦急的叫唤声。我吃了一惊,忙放下纸牌,跑到外面。
老皮站在寺外山头上,正伸长脖子“哞,哞....”叫唤,身边却没有小皮。我心里发慌,赶紧跑到她身边,四下里张望,哪里有小皮的影子?我跑向更远的地方,满山遍野寻找,大声呼喊:“小皮,小皮。”老皮也跟在后面乱跑,嘴里不停地叫唤。
找了一个多时辰,我跑得精疲力尽,嗓子都快喊哑了。老皮急红了眼,叫得声嘶力竭,脾气也开始暴躁。
我盯着眼前的灌木丛,多希望那个小黄影能欢快地从里面窜出来,给我个惊喜。可是,日暮林寂,山深谷幽,小皮踪迹全无。
太阳慢慢落山,天色暗了下来。其他小朋友开始赶着牛群下山。
我急得要哭了,心想要是找不到小皮,回家怎么向父母交待。
突然,老皮在半山腰停了下来,站在一块大石上竖起了耳朵。紧接着,她冲着山谷“哞...”一声长呜,声音里竟然有一丝欢喜。我侧耳细听,山谷中隐约传来一缕回音。再看老皮,已撒开四蹄向山谷冲去。
我站起身,朝着老皮的方面跑去。跑到半坡,被一大片荆棘林拦住,藤密刺多,转来转去都找不到路,也不知道老皮是如何通过的。我找来一根长棍,上下打出一条小道,用手分开酸枣刺,侧着身子硬挤进去,刚开始还好点,越往下走,枣刺越多,最后竟然被困在荆棘丛中。
下面传来老皮一声叫唤。我急了,用上衣护住头脸,硬着头皮,咬紧牙,死命往前钻,尖刺扎进肉里,全凭着身体的力量扯出来。就这样,一步步,一步步,全然不顾藤缠刺扎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过去!
终于,我下到了谷底,衣服已经被划破得不成样子,双手、胳膊、头脸已是鲜血淋漓。
小溪旁的草地上,老皮低俯着身子,小皮后腿趴在地上,前腿支撑着,仰着头在老皮胯下吃奶。老皮用舌头一下一下舔舐小皮的身子,脖子下的铜铃“叮铛、叮铛....”有节奏地轻响。
我松了口气。这会儿才觉得口渴得厉害,我蹲到溪水边,想用手捧水喝。水伸进水里,火辣辣地疼,我挽起衣袖,撩起清水,用手小心翼翼擦洗手背和胳膊上的一道道的血痕。
小皮吃饱了,勉强站起身,一条后腿却不敢着地。老皮向前走两步,把嘴浸进小溪,开始尽情吸水。
天色已然暗了下来,两旁的大山如同黑黢黢的怪兽,草丛里蟋蟀们开始唱歌,灌木丛中悉悉索索似有动物在穿行,远处树林里回荡着夜枭的叫声。
我怕极了,走到老皮身边,用手牵着缰绳想赶紧从这里出去。老皮跟着我向前走了两步,回头见小皮没有跟上,便停下来,冲着小皮“哞”一声轻唤。可是,小皮如同没听见一般,呆在原地不动。
我心想,只要老皮走小皮会跟上的,便拉着缰绳继续走,可老皮的四只蹄子如同钉在地上一般,再也不肯挪动一步。我急了,把缰绳绕过肩,身体用力向前拉,老皮吃痛,头猛地往旁边一甩,我站立不稳跌进小溪。
溪水冰冷,湿透的衣服紧贴在划破的皮肤上,更是钻心地疼。
我气极了,从水里爬出来,走到老皮身边,用手使劲锤打它的屁股,嘴里骂道:“死老皮,你为什么不看好小皮?现在出不去了,怎么办?”骂着骂着,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。老皮丝毫不介意我的拍打,扭回头,伸出长长的舌头来舔我的胳膊。我见它的鼻孔中隐隐有血丝渗出,也心疼起来,用胳膊搂住她的脖子,大哭起来。
“哗啦啦...”山上一块碎石突然滚落下来,“噗通”一声落进水里。我吓了一大跳,小皮也骇得躲到老皮身子底下,老皮却挺起脊背,瞪大眼睛警视着周围。我后背紧贴在老皮身上,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,双手举过头顶,惊恐地盯向前方的灌木丛。
一弯新月挂在山巅,山谷里氤氲起一团白雾。四周除了潺潺的溪流和叮叮当当的牛铃,只剩下老皮粗重的呼吸和我砰砰的心跳声。
我扔下石头,身体如同散架一般靠在老皮身上。老皮扭回头,用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,好像在安慰我:别怕。
我紧紧抱住它的头。
它的皮毛光滑温暖,还有股淡淡的青草气息,那种熟悉又亲切的味道冲淡了我内心的孤独和恐惧。那一刻,老皮的好,全都涌进我的脑子,它的不好,我已全部忘记。
我们三个就这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。
后来,我终于看到山顶闪烁的灯火,听到父亲焦急的呼唤。
回忆是破碎的,有些画面一旦被勾起,便逐渐清晰起来,有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。但那一夜,老皮给我的温暖和亲切已深深印入了我的脑子,我和她,如同一对经历过生死的知己。
一天放学,我见父亲坐在大门外抽烟,叫了声: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父亲看看我,轻叹口气,缓缓道:“老皮卖了。”
我吃了一惊,慌忙扔下书包跑进院子。
看着空空的牛圈,我呆呆地站在那里,心里很难受、很失落,就像失去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、一位亲人......
直到今天我才明白:所谓的成长,其实就是我们一路走,一路丢,最终走成了一个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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